少有人能把最近熱映的粵劇電影《白蛇傳·情》和早年風靡一時的《劍網3》聯系起來。
2013年5月,廣東粵劇院登門拜訪游戲工作室西山居,為的是做一部“前無古人”的作品——將網游《劍網3》搬上舞臺,改編為一部名為《決戰天策府》的粵劇。
2014年,另一部新編粵劇《白蛇傳·情》開始巡演。臺前幕后,仍然是對“粵劇創新”念念不忘的廣東粵劇院。
而當珠影集團和導演張險峰加入到項目后,這個流傳千年的古典故事便開啟了“開掛”模式——
2018年電影開機,2019年連續斬獲加拿大金楓葉國際電影節、平遙國際電影展和海南島國際電影節三個獎項,2021年打破國內戲曲電影票房記錄……
截至發稿,《白蛇傳·情》票房已經逼近2000萬大關。這個對商業電影來說微不足道的數字,對戲曲電影來說,卻是實打實的“前無古人”。畢竟,落后于時代的宣發手法,過高的時間成本……都為戲曲電影構筑了一道無形的門檻。
那么,《白蛇傳·情》的成功是可復制的嗎?
上映一個多月,片方收獲的贊美多以其驚艷的視效作為切入點。但對于一部強調市場化的作品而言,聲效和宣發同樣是電影工業的重要環節。
近日,觀察者網聯系到了《白蛇傳·情》劇組,并對負責影片編曲工作的作曲家陳揮之、及負責宣發工作的珠江影業董事長張海燕進行了專訪。
作為導演力薦的藝術家,陳揮之分享了《白蛇傳·情》在音樂上的處理經驗:通過交響樂和民樂的配合解決電影“寫實”與戲曲“寫意”之間的矛盾,并通過廣東鑼鼓和粵劇曲牌讓電影保留下濃濃的“粵劇味”。琵琶、蕭等傳統樂器和交響樂之間的對比,更賦予了粵劇“電影化”的戲劇張力。
而在宣發層面,古老的粵劇也初次嘗到了社交媒體的力量。從抖音的口碑預熱,到b站的爆款預告,再到許多網友變身“自來水”……
面對電影上映后絡繹不絕的年輕觀眾,從一開始就定位要做“市場化宣發”的張海燕一語中的:“我們傳統的文化和藝術,其實年輕人還是很喜歡的。只不過原來的那種方式,他們難以接受。”
而在采訪中,“創新”,是所有受訪者掛在嘴邊的一個詞。
廣東粵劇院新編粵劇作品
最初的困局
導演張險峰在很多場合提到過,《白蛇傳·情》最開始的版本是在舞臺上。
2014年,舞臺版粵劇《白蛇傳·情》開始巡演,并在唱腔上做出了初步的創新和嘗試。隨著口碑逐漸發酵,珠江電影集團也對《白蛇傳·情》產生了興趣。
“把片子搬上銀幕,應該能把傳統文化更好的傳承下去。”珠江影業董事長張海燕向觀察者網透露了他們最初的想法。
《白蛇傳·情》舞臺版 圖片來源:廣東粵劇院公眾號
唱戲,粵劇院行;拍戲,珠影行。但要把傳統的粵劇用電影的方式展現出來,中間仍差了一個關鍵人物。
直到學美術出身的導演張險峰坐到了他們面前,這個“鐵三角”才算形成。三方團隊一商量,意見竟然出奇一致:
要創新,要求變,要做電影化的粵劇、商業化的宣發,吸引年輕人進影院。
但無論是《決戰天策府》還是粵劇院的另一部代表作《夢·紅船》,創新歸創新,戲還是在舞臺上。而這次,他們卻得把講究“寫意”的傳統戲曲搬上講究“寫實”的電影銀幕。
直到片子拍成,張險峰在接受編劇汪海林采訪時回憶起自己拿到素材的第一反應,仍然是“這不可能”。
長期以來的戲曲電影已經讓他形成了一個固化的印象,想了兩星期,瓶頸還是瓶頸,甚至更像是“瓶子蓋”,徹底把創作思路堵死。
張險峰導演接受采訪 圖片來源:b站汪海林&四味毒叔官方訪談
且不說制作難度,即便能拍出來,后期宣發也是條沒人走過的路。
“傳統戲曲電影的宣發多以戲曲愛好者為著力點,再加上戲曲進校園和政府對傳統藝術推廣的組織觀影活動等,”負責影片宣發工作的張海燕董事長說,“戲曲電影很少用市場化的宣發模式。”
從“寫意”與“寫實”的平衡,到對市場化宣發的尋求。陷入“困局”的,并非只有《白蛇傳·情》自身。
請“天兵”
上海戲劇學院戲曲學的研究生周昊告訴觀察者網,現在年輕人對傳統戲曲的疏遠,和其極高的“時間成本”有關:
“戲曲需要跟觀眾達到一種心領神會的地步(才能欣賞)。你看一出戲可能欣賞不來,看十出、五十出可能還是不行,時間成本太高了。”
而現代人最缺的,就是“時間成本”。
曾在昆劇校園傳承版《牡丹亭》中飾演杜麗娘的楊越溪也透露自己曾被朋友“調侃”:“半個小時我十件事都辦完了,這戲里一件事還沒唱明白呢。”
而對于一些網友來說,這種疏遠還可以是因為缺乏市場化、聽不懂地方唱腔、服化“過時”……而那些在抖音上頗受追捧的“戲腔”或“戲曲變裝”,在周昊看來,又更偏向于“一種感官刺激,并非文化推廣的長久之計”。
昆劇校園傳承版《牡丹亭》 受訪者提供 攝影:許培鴻
演員和學術界提出的每一個問題,對于一部將要投入市場的電影來說,都是“關關難過”。張海燕在接受采訪時,也“實話實說”:“那時候對市場的預期沒有這么高,畢竟戲曲片的受眾還是比較窄的,不像商業電影有那么寬泛的市場。”
而對于導演張險峰而言,面前涌來的是一個又一個具體的問題:如何將寫意的戲曲舞臺變成銀幕上寫實的畫面?如何處理傳統粵劇唱腔與電影配樂的關系?如何“降低門檻”,讓年輕人們走入電影院……
好在是,白蛇有小青,張險峰導演則請到了一批身懷絕技的“天兵”。
聲音的“去與留”
負責《白蛇傳·情》編曲工作的音樂人陳揮之自稱是一半的“粵劇愛好者”和一半的“粵劇院家屬”——
他的舅舅曾在佛山粵劇團工作,外婆是粵劇愛好者,太太在粵劇院工作。他與粵劇院的合作,始于另一出名為《夢·紅船》的粵劇。
“傳統粵劇沒有在過場和渲染大型氣氛時用的‘氣氛音樂’,劇團想讓我嘗試一點這樣的東西。”
縱然陳揮之和粵劇院的第一次合作就在音樂上做出了一定突破,但到了《白蛇傳·情》,創新的難度便破了次元。
如何才能在讓音樂在“電影化”的前提下,又保留足夠的粵劇風味呢?
接受采訪時,陳揮之將自己的工作分為“旋律”和“聲音元素”兩個部分。
據陳揮之介紹,粵劇本身會用到很多傳統的曲牌,也可以理解為一個“現有的旋律庫”,使用方式就是“把戲詞套進去再調整一、兩個音”?!栋咨邆?middot;情》作為一部基于粵劇的電影,30%~40%的旋律都是傳統的曲牌,另有60%左右新創作的旋律。
而電影中濃厚的“粵劇味”,則要歸功于負責“唱腔設計”的原廣州紅豆粵劇團的音樂總監和樂隊“頭架”卜燦榮老師。
“(正是)卜老師寫的這些旋律、安排的這些曲牌,讓整個戲沒有偏離粵劇這個大的方向。”
《白蛇傳·情》唱腔設計卜燦榮老師 受訪者供圖
傳統的保留有卜老師把關,陳揮之本人則負責了“創新”的部分——例如,他將廣東民謠《藍藍天》的旋律拆分組合,促進了影片中廣東音樂氛圍的營造。
此外,樂器的運用也成為氛圍營造的關鍵。“比如你聽京胡一響,你就感覺是京戲;廣東高胡一響,其實就是可以聽出來是廣東音樂”。
“盜仙草”是影片第一場打戲。鹿童、鶴童亮出兵器的剎那,密集的廣東鑼鼓便隨之響起。
同時,樂器還能賦予影片一種“戲劇張力”。陳揮之說,有一段許仙在竹林里想事情的情節,背景音樂只有琵琶和簫兩樣樂器。而到了水漫金山之時,影片甚至加入了交響樂和電子合成器的音色。
“100人的交響樂團和二重奏之間的對比,讓整個片子音樂的動態變得非常大,變得有戲劇張力。”
在這般設計之下,影片在音樂上也找到了“寫實”和“寫意”之間的平衡,并在電影化的同時保留了傳統風情。
粵劇中使用的各種樂器 受訪者供圖
畫面的“電影化”
上海戲劇學院電影學的研究生林子鋒向觀察者網表示,從制作上講,這部電影在“降低觀影門檻”這件事上花了大力氣。
在他看來,年輕觀眾之所以不去看戲,是存在一個“想象的藩籬”:戲曲電影很長,聽不懂一段段的念白和唱腔。
但這部劇的制作團隊,他們“肯定是懂電影的,也懂戲”。例如戲曲自古特有的水袖元素,經過電影化的拍攝處理,就有一種《十面埋伏》中章子怡以袖擊鼓的美感。
水袖的電影化運用 截圖來源:《白蛇傳·情》、《十面埋伏》
“里面還有很多香港武術指導的作用,從香港的打法里又吸納了一些戲曲的方法在里面,打得還是蠻精彩的。”
而戲曲特有的“折子”在搬上銀幕后,和好萊塢的“故事圈理論”又有了重合之處——關注故事的基本要素,將冗長的情節進行大刀闊斧的刪減。
故事圈理論示意圖
導演張險峰也在接受采訪時提及,他們選擇將兩個半小時的舞臺版壓縮到100分鐘以下,“讓觀眾在相對舒服的時間段里,把這部電影看完”。
因此,白素貞與法海前世“結仇”的情節刪了,白素貞和許仙結婚后的“感情培養”也是“意會”給觀眾,而帶有炫技色彩的踢槍更是變成了“以水袖表悲情”。
《白蛇傳·情》電影截圖
在這個過程中,除了畢業于中國戲曲學院導演系、曾榮獲中國戲劇文學獎等獎項的編劇莫非前來助陣,有《天下無賊》、《趙氏孤兒》等代表作傍身的美術指導李金輝老師也進行了視覺上的把關。
另據導演透露,全片特效鏡頭90%以上,由澳大利亞、新西蘭、中國深圳三地的特效團隊共同完成。
“關關難過關關過”。但一件事要做成,除了藝術家,還需要懂藝術的商人。
宣發的“市場化”
“粵劇按道理是屬于小眾的,并且是區域化的。沒想到這部片子目前的票房情況是廣東省占35%左右,廣東以外更多一些了。”
珠江影業這次負責了影片的宣發工作。隨著數據陸續出爐,張海燕董事長發現,那些票務軟件用于票房預測的數據模型仿佛“全都失靈”了——
除了意料之外的票房分布,電影受眾的用戶畫像中,超過五成在30歲以下。而首周購票的用戶中,有39%是20至24歲的年輕人。
《白蛇傳·情》首周購票用戶畫像 圖片來源:CCTV6《今日影評》
而這一切,都要歸功于影片拍攝之初定下的“市場化”基調。
“我們要商業化的運作,商業化的宣發,真正獲得市場的認可,要走出廣東、走出粵語區”,張海燕表示,“而不是單純的集體的包場形式。我們也想走一條與以前戲曲電影宣發不同的路。”
同樣的問題,粵劇院院長、電影主演曾小敏老師也在接受央視戲曲頻道的采訪時提及過:現在拍好的戲曲電影,基本都沒有用商業的運營模式去推。在沒有宣發的情況下,“怎么可能有院線去接納呢”?
電影院的主流觀眾群體,平均二三十歲,對古老的戲曲也“知之甚少”。要讓他們走進《白蛇傳·情》的放映廳,首先得讓他們看見《白蛇傳·情》。
于是,宣發方選擇在大量年輕人聚集的社交媒體“尋找”自己的受眾:抖音物料、b站“爆款預告”、越來越多的自來水……“我們用社交平臺來做東西,是因為那是年輕人最聚集的地方。”
6月10日,《白蛇傳·情》官博公布喜訊:電影票房突破1400萬,已為中國影視戲曲類電影票房榜首。而先前的冠軍(花鼓戲電影《李三娘》),是在放了2000多天后才積累下了1400萬的票房。而截至發稿,票房的數據已經刷新到了1980萬,距離2000萬大關不足20萬。
《白蛇傳·情》破1600賀圖 圖片來源:@電影白蛇傳·情微博
盡管這一數字和眾多動輒上億的商業電影比起來仍然很小,但一些超越了數據和票房的東西,已經在緩慢生長。
對于全程參與宣發的張海燕來說,這是一次對市場有力的“證明”:
“證明年輕人還是很喜歡我們的傳統文化和藝術的,只不過原來的方式他們難以接受。我們換了一種易于他們接受的方式,就得到了他們的肯定。”
而對于電影行業的準從業者林子鋒而言,這部片子讓一些人看到了一種“可能”:
“我們必須去尋找一些有中國文化的東西,我們要開始思考,如何根植于自己的文化土壤去進行創作。”
負責《白蛇傳·情》編曲工作的陳揮之則得到了一些“啟發”:
“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審美的偏向,我們應該去做一些符合當下審美的嘗試。這種嘗試可能不一定都是積極的結果,但這種心態應該要一直堅持。”
已經翻拍過無數次了,白蛇的故事還會一代一代的傳下去。
而雷峰塔,一百年前就倒了。